这是市里顶级酒店里最豪华的一个包间，为订这个包间，我在一周前，亲自给酒店经理打了招呼。
此刻，三个同心圆叠起的巨大餐桌前，坐着的十来个人里，没一个是我想见的。
没一个。
餐桌正北，是一位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。进门第一眼，我就看见了这一头长发，这头长发和头发包围着的一张保养过度的脸，又点燃了我的怒火。
原本以为我的怒火被泼向姚媛媛的那杯茶水浇灭了。看来，真正的怒火，不是那么容易被浇灭的，如那深深扎根于黄土中的冰草，野火烧不尽，春风吹又生。
对，那一头浓密乌黑得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头发，还在脑后编成了半截油光水滑的小辫子，这邪恶的小辫子，催动了我心底的正义之火。
“喂，这位领导是？”我昂然而立，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一桌人，这一桌乌合之众。
“钱董，赶紧坐！呃，我介绍下，这位是银洋公司的钱董事长！这次活动的承办方。”姚媛媛跳起来，母猴子似的蹿到我跟前，低头哈腰，抓耳挠腮。
“啊，作为主办方，我竟然不知道主要人物是谁，咄咄怪事！”我一扬胳膊，躲开姚媛媛黏过来的鸡爪似的手。
我不跟她说，这个狡猾的女人，这个可恶的女人，如果可能，我愿意视她为空气，当然，能化为空气最好。
我当然知道坐在上席的长发男人是谁，我从半月前就知道了，但是，这和我有什么关系？确实，这桌最昂贵的菜是为他们订的，是按厅级领导的规格订的，如果不是市里主要领导会陪同，就算是部级，又关我什么事？一群跳舞唱歌的，还都不是明星，就算是明星，又关我什么事？我最烦这些腻腻歪歪、神神经经还自以为人物的人。
什么玩意儿！
“钱董吧？我代表我们协会，感谢您的支持！”这小辫子还算识趣，端着酒杯站起来，用女人看男人那样的目光看着我。
哼，你手里端着的酒，可是我的，你还少了句话：借花献佛，不对，是物归原主。当然，这话我只是心里说了说，我是个很有修养、很有品味的人。
“钱董，赶紧来，我给你介绍这位大家，这是协会的力会长，力量的力。”市里的某副会长也来表现，对于这类人，我一向尊奉的原则是尽量应付，绝不买账。
“噢，我还以为是离开的离，哈，”我端起酒杯，朝小辫子男人走过去，“中央来了领导，倍感荣幸！倍感荣幸！久仰大名，久仰大名！”我心里冷笑着，嘴里吐出一串热情的词汇。
我要你们记住，谁才是人才，真正做主的是谁。
“钱董啊，真好！真好！”小辫子男人一饮而尽，放下酒杯，双手抱拳，“现在，最看好的行当就是文旅，世界各地、全国上下，文旅是真正的朝阳产业。钱总，钱总，名副其实！”
这话说得好，我爱听。看来我的火力点得转移。一开始把火力对准这个坐上席的男人，其实也不是和他有深仇大恨。我有满腔怒火，必须发出来，而那个姚媛媛，那个可恶的女人已如同行尸走肉，如同完全驯服的哈巴狗，对那样的东西发火，已不能让人解恨。
我的怒火该烧向何方？我还真的不知道。我知道的是，这位小辫子男人和他率领的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，是市里请来的贵宾，是来打造一台文化盛宴的。这事还得从半月前说起。
半月前，市里领导请我商量事，意思就一个：市里要请客，得我钱董埋单。而按行业所属，本该由姚媛媛这个女人——的单位掏钱。没钱，那关我什么事？可是这关领导的事，领导的事就是我的事。而且，我敏锐的头脑马上就发现了这个活动里我可额外得到的极大好处。不待领导说完，我就承揽了一切。
“包在我身上！我办事你放心！”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，这样的话我只给领导说。
可以肯定的是，领导把这话给姚媛媛说了。领导这样说有领导的道理，至于姚媛媛拿这话当令箭，那就完全是她的愚蠢，所有的后果自然都是她咎由自取。我说过，这是个蠢女人，蠢女人的纠缠只会让人越来越讨厌。
姚媛媛为期半月的纠缠就是从我跟领导打包票以后开始的。是的，纠缠。当我爽快的承揽一切之后，我发现我再也见不到领导了，当我向领导主动请示的时候，他也只是让我跟姚媛媛联系。
哈，跟姚媛媛联系！难道不是等于我一个堂堂大董事长，将听从姚媛媛那个傻不愣登的女人的指使？这是侮辱我的情商还是嫌我智商不够？
那么，来吧！
领导可以不见我，我却得天天听一个女人的祈求。我冷冷笑着，告诉自己，好戏在后头，还很精彩。
看你怎么调度！看你怎么联络！
我想到了一切，却遗漏了一个细节：当姚媛媛碰了一鼻子又一鼻子的灰之后，竟然敢去找领导。真是高估了她！这个不懂官场规则的女人，真不明白是怎么混到这个位置上的。在这个小小的县级市里，要说还真没有咱钱某人不知道的事，比如这姚媛媛的能当上会长，据说是因为她抢救性发掘了地方某小戏种，听明白了吧，是戏，还是小的，那注定是要消亡的，像姚媛媛这种蠢人一样，越早消逝越利于提高地方文化水准，而竟然有人因此——起码是以此来解释姚媛媛的来处，真是荒唐。现实比文学更离奇，更文学，就是这么回事。在官场小说里，她这样的角色根本没机会出场。
姚媛媛怎样跟领导提要求的，我不知道。当然，我并不想知道。总之，六把手跟我说：“钱董，这个活动是市里的大事，是一场献给广大市民的文化盛宴，非你不可。让姚媛媛联系，是行业所属，方便点。你若觉得不方便，你直接对接，怎么样？姚媛媛把联系方式给你了吧？”
“哎，那怎么行！我哪来功夫跟那些人磨叽？您有啥事，直接给我安顿，中间话传来传去的，就走样了！我们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，万事俱备。我把搞好这台文化盛宴可是当一项政治任务来完的，百分之二百的保证！我们的节目都到彩排阶段了，您有空时几时来看看？”我用万分敬重的语气说，这个万分敬重，表里如一。
我是个表里如一的人，因此，一个礼拜前，当姚媛媛因为文化盛宴的事，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时，我的怒火燃烧到了顶点。
“钱董，您看，省里催得急，这些事必须要定下来……”她把一份材料双手朝我递过来。
我仰起头，望着天花板的吊灯若有所思。
“要不这样，您安排个人跟我联系吧。”姚媛媛把材料摆到我眼前，继续说。
我端起了茶杯。
“你不是给领导都告我状了嘛，还跑到这儿来干嘛？得了便宜还卖乖，你也太不自量力了，跟我玩，找死……”我心里有个声音怒吼着，我咬紧牙关，不吐一字，我是有涵养的。
不知怎么的，我手里的一杯茶就飞出去了，这杯茶捎带起材料，连同所有的茶水一起，飞向姚媛媛。
我呆了呆。姚媛媛也呆了呆，转身走了。
然后，我开始心平气和调度文化盛宴的事。当然，不是按照什么力会长的要求，更不关姚媛媛什么事。我当初答应承办这个活动，完全的为了领导。我要领导通过这次活动看到，我真正的本事，我真正的才华。
不是请了“央”字头的艺术团队吗？东山的鸟儿飞西山不灵，强龙压不了地头蛇……必须让我的团队和这些外来的鸟儿同台献艺，县级市的节目将完全碾压“央”字头，那个时候，我和我的团队……至于姚媛媛和她的上级们，想哭就偷偷哭吧。
此刻，这些“央”字头们已经来了，而领导还没到。早知这样，我绝对不来。我的副经理一直在这里忙活，他跟我说，不但六把手会到，一把手、二把手也会到……
想到这里，我一边给小辫子一行敬酒，一边回头狠狠的瞪了副总一眼。副总一个激灵，马上跳起来，小跑着，抓起酒柜上的分酒器，就过来把盏。
“你说的书记呢？市长呢？”我用腹语问他。
“马上！他们还有应酬，马上就来！”副总说。
我眼前一亮，心情大好。心情一好，我就觉得有必要跟他们谈谈活动的筹备。
“这套演出方案，是第七次搬上舞台了，当然，肯定是最完善的。哎，钱董还没见到？”小辫子把疑惑的目光转向姚媛媛，随即又转向相反的方向，“杜工，你带文案了没？让钱董过目。”
“姚会长，怎么回事？你没给钱董吗？”被称为杜工的，原来就是宴席上最年轻漂亮的那位。此刻，她一边在包里翻，一边把那双美艳无比凌厉无比的眼睛对准姚媛媛。
“给，钱董！您过目！”我正看得出神，杜工施施然走过来，朝我甜甜一笑，递上一份文件。
我赶忙双手接住文件，也朝她一鞠躬：“谢谢啊，谢谢啊！”
稳了稳神，我开始坐下翻阅这份文件。似曾相识。对了，这份文件曾到过我的办公室，曾饱尝过我的极品大红袍。
“不行！这个怎么能是主办，而我们是承办？”我怒不可遏，姚媛媛的单位竟然在主办方名单里，虽然是最末的一个，但是，那可是和市级部门并列的。最可气的是，这样一来，不是比我们公司地位高？
宴席上一片寂静。不，是死寂。别说一根针掉到厚厚的羊毛毯上听得见，连每个人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都听得见。
“我们公司，必须是主办。”在一片死寂中，我一字一顿的说，我声音很低，还有点嘶哑。我常常为了显示威严而用沙哑的嗓音讲话，但是这个时候的嘶哑，不是我的故意，是愤怒导致声带变形。“因为，我们是唯一掏钱的单位，如果主办方没有我们，所有的账单，我们都无法解决。”
“是，是这样啊！”小辫子讷讷的说，“这个方案，我们一直按这样排名的，这是第七次演，每个市县都一样。呃，还有件事要给您说清楚，所有费用，都是我们自己承担的，噢，是国家承担的。比如这桌饭，我们要求订十人桌的，我们一行就九人嘛，我们要求自己点菜，我们习惯吃素，我们要保护嗓子要保持身材嘛，我们是演员是不能随便的……可是，这十八人桌的包间，这菜的档次……”小辫子絮絮叨叨，一脸无害的样子，怎么那么像西天取经的唐僧，随即，这“唐僧”把严厉、疑惑、尴尬的目光投向姚媛媛。
还好，他还能辨善恶，识时务。
“是这样，力会长，我们市里……”姚媛媛急急忙忙说，但是说了半天，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“这是小事！哈哈，”我豪爽一笑，举杯朝小辫子一扬，“我请客，只要我们是主办方，所有的费用我们承包。”
“那还真不行，国家有规定，我们是来义演的，是国家派我们来的，这些钱得按规定支付出去，我们的食宿、演出用的一应器材，正在往来运的路上……我们只要你们提供场地、组织观众，维持秩序，提供安全保障。”小辫子忽然有些像领导的样子。
“对呀，你们必须用我们的场地，我们的舞台。哈，我们有自己的音响、灯光，这些设备是按最好的舞台效果花大代价装上去的，拆下来弄坏了，谁负责？”我勃然大怒。
怒火中，我格外明察秋毫，看见小辫子和杜工交换了眼色。
“行呀，行呀，入乡随俗嘛！抢着干活总是好事嘛，我们的器材来了就来了，让一边歇着去，用你的！唉，早知这样，我们就不租了嘛，租费、运费要小十万呢。”小辫子说。
“谁说不是呢！就是联络上出了问题。联络太重要了！联络人若是个白痴，是个混账，这是要误事的，误大事！”我的火力，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突破口。
“钱董，我不是……”姚媛媛面如土色，用垂死的目光看着我。
“你不是啥？你不是联络的吧？！”我举起酒杯，朝她一晃，最后还是饶过了她，不，不是饶她，我是舍不得五粮液，我虽然想继续欣赏群棒痛打落水狗的好戏，但实在舍不得满满一盅五粮液。
哗哗淌的可都是我的银子。
“就是，钱董！早找到您就好了，您是不知道，这些日子为联络的事，把我的嘴皮都磨破了，问题没解决的，照样没解决。”杜工甜甜的朝我笑着，说着。
“噢，还有啥没解决的问题？咱现场办公，以前所有的问题，都是联络的问题，现在，所有的问题，都不是问题。”我说。
“嗯，我们的器材组其实还没上路，因为，我们还没拿到安全协议。”
安全协议？我想起来了，办公室传来的、六把手传来的、姚媛媛拿来的……我迅速思考着。
“这个，我们必须拿到，拿不到这个，万一出了安全问题，我们是不能承担的，我们也没法承担，这个协议，必须是主办方。”杜工甜甜的说，但是她这话听到我耳朵里，怎么就有点刺耳。
“这个问题啊，你跟联络人讲，让联络人跟你解决啊。”我灵机一动。
“我，我不是签了，发给你了吗？”姚媛媛把那死鱼一样的眼珠子，又对准了美丽的杜工。
“你签的那能算吗？你签了，你能负责？舞台大小数据你都弄不来，演出场地能容纳多少人你都说不上，你能负责安全？笑话！”果然，美女都厉害。大赞！
“好！杜工是个明白人！人不怕狼一样的对手，就怕猪一样的队友！杜工，我敬你一杯！这个安全协议的事，我跟领导汇报后，该谁签谁签，第一时间送您！”我端起酒杯。
我是英雄，但不是见到美女就摸不着北的混账英雄。安全无小事，我打定主意，安全协议能不签就不签，即使要签，这个人情必须让领导来做。
力会长和杜工面面相觑，又一齐把目光对准姚媛媛：“姚会长，你看你们不签我们的车队就不能出发，耽误了明天的演出，这个事……”
“我签了，传您了。您让我怎么办？”姚媛媛用哭丧似的声音说。
“切，你以为谁想签就能签……你问我怎么办？吆，你倒问我怎么办？你不是你们市里派来联络的吗？你倒问我怎么办？！”杜工美丽的脸庞因愤怒而更美丽。
“协议我不是送钱董了吗？不是送公安了吗？我说多少回您才能听明白？现在，您和钱董面对面商量不行吗？”姚媛媛大声说，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。
“啊，那要你干嘛？你是你们市里指定的联络人，有问题不找你找谁？”杜工轻蔑一笑，摇摇头。
“有些人不辨东南西北，还异想天开，真不知天高地厚！来，敬杜工一杯！”我也摇摇头，举杯朝杜工响亮一碰。
所有的人都来跟我碰杯。觥筹交错中，姚媛媛寒酸的背影向门口移动。
“有些人屁事不懂，就会给领导打小报告！”我吞下一口琼浆玉液，腾出嘴来，看着副经理说。
副经理小跑着跟了出去。
“嘟嘟……嘟嘟嘟……”酒杯旁边的电话边跳边叫，啊，领导的！
“准备得怎么样了？我说明天的演出，只许成功，不许失败！”我一扬手，满场肃静，共同聆听着我的来电。
“万事俱备！只欠您来！这会儿正和力会长商榷细节，势必精益求精，完美呈现我文化强市的完美形象！”我的电话汇报酣畅流利，我就是有这样的本事，酒越喝得好，讲话越精彩，简直是字字珠玑。
“那就好！安全协议我刚签了，演出车队已出发，凌晨前到。舞台、观众怎么样了？”
“都安排好了！您一万个放心！”
“那好！陪好力会长，我也正在往回赶的路上，明天拜见力会长！”领导说完就挂了电话。
我瞅着电话，赶紧整理思维：协议签了，领导签的，姚媛媛打的小报告？演出车队已出发……
“核实下啊，钱董，500个凳子，两排长桌，前五排观众手拿……”杜工笑盈盈看着我。
“嗯，这个，没人跟我说呀， 没人说要准备这个。”我说，灵光一闪，“我们重点准备了十个节目，要给你们助兴的，和你们同台演出。你看我们先演还是你们先演？”
“你们的节目？我们没有提这个要求啊？我们演出时间很紧张的，演出一结束，马上要赶下一场演出，都安排好了的，时间都是定的。”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着急，杜工的脸庞艳如桃李。
“哈哈！不就几个节目吗，这个好商量，你按你们的时间演出就行，舞台是我们的，观众也是我们的，我们想几时演就几时演。”我说。
他们都心事沉沉的点点头。
“喝酒！来，喝酒！为明天的圆满演出再干一杯！”我豪情万丈。
今夜的这场盛宴，虽然该来的主角没来，但是我的收获还是全方位的；明天，将是更大的一场文化盛宴……我一杯一杯的喝，人逢喜事，千杯不醉。
我实在太高兴了，我一高兴，就更能喝。人逢喜事，千杯不醉。那晚我肯定喝了一千零一杯，所以，我醉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。我一醒来，就知道我错过了一场让全市人民狂欢的文化盛宴。而力会长一行也肯定走了，在赶赴下一场演出的路上。
没关系，没关系，我告诉自己。不该错过的永远不会错过。这场文化盛宴，一定占据了全市人民今天以及此后很长时间的文化生活。盛宴嘛，总得好好消化些日子才对。我打开微信朋友圈、打开市内外各种媒体……关于这场刚刚过去的盛宴，竟然没有任何图片、视频、现场云、报道……一条也没有。
